莫言
我最早的五篇小说都是在地区级刊物《莲池》上发表的。《莲池》是保定市文联办的,后来改名为《小说创作》,再后来就没有了,说是穷死了。 1979年秋天,当我从渤海湾调到狼牙山下,在一个训练大队里担任政治教员时,便写小说往《莲池》寄。寄过去,退回来,再寄过去,又退回来。终于,有一天,收到了《莲地》一封信,说希望我能去编辑部谈谈。我激动得一夜没合眼。第二天一大早,就搭上长途汽车赶到保定市,见到了我永远不敢忘记的毛兆晃老师。他个子很高,人很瘦,穿一身空空荡荡的、油渍麻花的中山装,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烟臭。他说稿子有一定基础,希望能拿回去改改。 我感到稿子不好改,干脆另起炉灶写了一篇送到编辑部。毛老师看了,说还不如第一篇好呢。他的话对我打击很大,但我还是对他保证,愿意继续改。 我把前后两篇小说糅到了一起,又送到了编辑部。毛老师说这一次改得很好。不久,小说就在《莲池》上发表了,头条,这就是我的处女作《春夜雨霏霏》。后来,《莲池》发了我的第二篇小说《丑兵》。 不久,毛兆晃老师来看我,他说早知道部队离城里这样远,就不让我跑来跑去地送稿子了。老师对养花养草很感兴趣,也喜欢养石头。我们部队驻地的山上出产上水石,又一次进城时,我背去了两块大石头,足有八十斤。毛老师住在南郊,那时保定郊区不通车,我走了十几里路,又吭吭吃吃地爬上六楼。他一看我背了那么大两块石头,有些恼火,说谁让你背这样大的石头?其实我只要拳头大的一块就行了。他的老伴是一个工程师,人很慈祥。她做了很多好饭给我吃,我背着石头走了十几里路,的确饿了,便放开肚皮吃了一饱。 后来我又写了一组短小的水乡小说,毛老师说很有点孙犁小说的味道,于是带我到白洋淀去体验生活。他陪着我采访完著名的民兵英雄赵虎,因为家里有事,就提前回去了。我一个人在村子里转来转去,招来了很多疑问的目光。我借住在一个农民家的空房里,只有一铺炕,没有被子也没有枕头,睡觉时只好枕着胶鞋盖着褂子,睡了一夜就感冒了。那时白洋淀干得底朝天,我一个人孤独寂寞,也不知生活该怎么个体验法,主要的还是受不了那个罪,呆了两天就跑了。后来毛老师还批评我不应该那样匆忙离开。 这次“深入生活”之后,《莲池》发表了我的第三篇小说《因为孩子》。1982年和1983年两年间,《莲池》又发表了我的小说《售棉大路》和《民间音乐》。《售棉大路》被《小说月报》转载,《民间音乐》得到了孙犁先生的好评。 几个月后,我带着孙犁先生的文章和《民间音乐》敲开了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大门。 转眼过去了十多年,毛老师已经六十多岁了吧?我是从《莲池》里扑腾出来的,它对于我永远是圣地。 (《长江日报·文学周刊》第47期莫言文)